记得前年的上半年，老人家走路还稳稳当当的，思路也还清晰，听话说话很明白，还能在家当大厨掌勺，在礼拜天休息的时候招呼我们这些儿子孙子孙女的。从下半年的什么时候开始，走路开始颤颤巍巍，人也慢慢地变“糊”了。从煮饭忘记加水，炒菜忘记放盐，到记不清家里有好多人，还经常冒出一两句不着边际的问话，叫人云里雾里的。上个月，我花了一千多元给他和母亲治疗灰指甲，刚刚包上的指头服务员再三交代不要放到水里，话还没有落声，他就把双脚往水里放去了。现在上街如果不和母亲在一起，就不那么容易找回来了。好在还没有完全糊涂，有时还显得很清醒。平时家里主要成员我、弟弟还认得，个人生活基本还能自理。弟弟忙于事务，我开始花更多的时间陪他们，每天都回家给他们做一顿晚饭，和他们说说话。但父亲已经没有更多的什么话和我讲了，因为他基本上听不到我说什么，又不好老要我们重复，所以他干脆就不大说话了。有时碰到重要的事要告诉他，我就要非常缓慢的语速给他讲。去年上半年，我提议给他花了850元配了一副助听器，给他订了几百元的报刊，希望能够多接受一些外在信息，激活他的脑细胞，似乎效果都不大好。人年纪大了，机能退化，跟机器似的，用久了，就是上点油、打点蜡、换个什么零件的，也不能阻止它整体性能的老化。我很担忧，正和弟弟商量着，要给他做一个小“名片”挂在身上，写上我们相关的信息，以防万一哪天走失了，好留下回家的路标。

父亲年轻时，还真是当地叱咤风云的人物之一。50年参加革命工作，在乡政府当过干部。小的时候，我还见到过他年轻时代照片：小分头，穿着灰色的长裤，白衬衣扎进黑色的皮带里，腰里还挎着一把小手枪，手里拿着一顶草帽，青春盎然、雄姿英发的样子。后来到了粮食系统，在基层的粮店当过主任，在平原和山区调来调去的。但他的运气不好，只差几个月就可以享受离休待遇的，最后，作为企业退休人员，每月只有几百元的退休工资，去年加了，有了一千多，不过从没有听他发过什么牢骚。

父亲是个做人做事都很认真但是胸襟又不是很开阔的人。他自己要求自己很严格，当头头从不为自己开什么绿灯。那时，我们家离他工作的地方还有好几十里地，他总是按规定休息完了准时上班，不给自己放假。也从未占过公家的什么便宜。他曾经非常自豪地对我们说过，我这辈子给你们挣了一个好名声，没的人说我搞国家的名堂，不会有人指我的背骂我多吃多占。我曾经看到过一次他主持单位会议的情景，板着一脸的马克思主义，当着下属的面在批评人，很赫人的样子。但文化革命开始后，因为他是单位领导，别人要造他的反，揭露了他好多的“莫须有”的问题，他就觉得委屈、想不开，很低沉，也很消极，曾一度想到轻生，被母亲极力地劝解过来才度过了难关。

父亲是个严父，也是一个慈父。他平时很严肃，和我们说话平等交流的时候不多，批评教育的时候不少。但是他真的很爱我们，六十年代困难时期，他想方设法地让我们吃饱。有时，为了改善生活，他和同事跑带很远的地方去钓鱼，我记得有一天很晚很晚了，下着大雨，他满身浇湿地推开房门，很高兴的对母亲说，今天运气好我钓到了几条大鱼，可以打牙祭了。有一次我们那里发大水，我参加了抢险突击队，听说大堤垮了，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跑到大雨滂沱的大街去寻找打探我的消息。就是现在他的脑筋已经有些“糊涂”了，但还是牢牢地记住了孙儿孙女，一道星期六就开始问母亲：“那个、那个今天来不来的”？我知道那是指我侄女佳佳。有时，吃着饭，他会突然冒出一句：“你的伢呢”？其实我们早就告诉他他在远在杭州就业。他也很关心我们的学习，很小的时候，他就经常到单位借好多像连环画回家，是那种订在一块长板子上的连环画。我对知识的兴趣，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。什么西游记、杨家将、三国演义等等我就是从那些小人书里知晓的。因此我的阅读年龄比同龄人要早好多。也许这对后来我和弟弟热爱学习，都考上大学有着直接的影响吧。

父亲是个孝子，又是个特重亲情富有爱心的人。爷爷早逝，只有奶奶一人。他们一辈四人，他排行老二，一个哥哥，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。姑姑远在龙山县的大山里，成家立业负担颇重，根本无力照顾奶奶。而伯伯叔叔没有正式的工作，认为自己缺乏能力，不愿照管奶奶。所以，奶奶的生活基本上都是父亲一人承担的。后来外婆也跟着我们了，他又承担起来照顾的责任。奶奶是个很唠叨的人，活了90岁，晚年脾气乖张，成天给父亲出些问题，父亲也不吵不闹，默默地承受着。七十年代，伯伯家遇到了空前困难，大大小小七个孩子使他们家生活陷入极度的拮据和困顿，父亲开始经常性地接济他们，那些堂哥们，无一没有受到他的帮助和支持，或者是给钱、给粮票、或者是买衣、买裤、买鞋、再或者是送米、送豆、送油.......，从不求回报。他的整个人生，似乎是被他的小家庭、大家庭时刻缠绕着。

父亲老了。老人家今年已经83岁的高龄，真的老了。他是一个普通平凡的人，个人经历也是普通和平凡的，跟绝大多数芸芸众生一样。现在他老了，就像是一匹上了疆场的平平常常的马，曾经为了履行职责，日夜兼程，奋力地奔跑，奔跑。现在终于完成了它的任务，于是，和许多的马一样，累了，倦了，需要休息了。但同时我有觉得父亲的一生是很伟大的，他的伟大，在于他用自己接近一个世纪的平凡和普通的人生，对那个正常意义上的“人”，做了准确和完美的注释。

父亲老了。有时，我看到他慢吞吞说了上句忘了下句地表达着自己不连贯的思想，我就想，人老了，到了这种程度，无异于活挨岁月了，生命的价值在什么地方呢.......？经过长久的思索，我明白了，无数个体生命不同的存在形式的聚合，才构成了世界的丰富和多彩。对父亲他们自己来说，活着，就是在接受命运对他们的安排，完成自然的赋予；对社会来说，他们活着，表现的是一个国家活的历史，是一个国家连接过去和现在的桥梁；对我们这些后来人来说，他们活着，是一个家庭完整性的表征和符号；是对自己成长历史的一种尊重和爱护。所以，父亲活着，本身就是价值！

父亲老了。老了也就老了吧！让他那条自然老去的生命之河慢慢地流淌，无忧无虑、快快乐乐、安安静静的。只是我们这些守望者，不能忘了自己的责任。因为，说到底，这是上帝给我们安排的义务啊。